作为对应物的爱情 路遥小说的爱情模式及其人文功能 姜岚 情是文学最重要的母题。路遥在描写青年知 身体上，昭告着经济地位的低下，一种不平等的关系就 识者的人生奋斗和命运归宿时，总要写到他 在同学与同学之间建立起来，无形中使贫困出身的学生 们的爱情。路遥小说的文学性在很大程度上 受到不公正的社会评价，这对于处在敏感的青春期的高 来自爱情描写。路遥写这些农村出身的青年知识者的爱 中生来说，是莫大的精神打击。人有自我意识就需要社 情，有一个基本的模式，那就是，与他们发生爱情的，一 会评价，这是自我认同最真实的含意。所谓自尊心受到 定有城市知识女性，且多半是他们的高中同学，最典型 伤害，就是社会评价因自身以外的原因而被严重降低， 的是高加林与黄亚萍（《人生》），孙少平与田晓霞（《平凡 它是环境对象对主体价值的错误否定。无法由自己选择 的世界》）。有的没有发展为情爱关系，只是情感纠葛，但 的出身和经济地位，就是这些农村学生被评价时的自身 也会是城乡缘，如马建强与吴亚玲（《在困难的日子 以外的因素。自卑会带来过度的自尊。所谓自尊心的过 里》），高广厚与卢若琴（《黄叶在秋风中飘落》）。它们的 度表现，就是主体强烈要求外界排除自身以外的因素， 共同特点是，苦出身的农村青年，赢得了家境好的城里 根据自身条件重新作出评价。对社会评价的期待，也是 姑娘的欣赏或爱。这些异性情感纠葛的另一个特点是， 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是自我生命价值的实现。人的 它往往是以三角恋的关系出现。最后，这些爱或情，都带 价值实现有多种方式和途径，但是爱隋无疑是最重要的 有悲剧色彩。 形式。因为在双边的情爱关系中，通过对象被确证的正 路遥热衷于城乡恋，与他自己的爱情经历有关系。 是主体自身的价值，包括作为核心价值的男人作为男 乡村出身的路遥，年青时在县城里先后两次追求的姑 人、女人作为女人的性别价值。路遥小说里的青年主人 娘，都是北京知青，最后与之结婚的是第二次追的北京 公，后来都是通过爱情来走出困扰的，异性的热烈的爱 知青①。我们无须猜测这位陕北青年当年追求北京姑娘 对他们自身的价值作了最好的肯定。当然，他们并没有 的情爱心理，只要看看他在小说里设置的一对对城乡之 真正走出人生困扰，因为农村出身的阴影总是伴随着恋 恋，而且总是让主人公以超越其出身的气质、才情和奋 爱过程。路遥小说的爱情模式，与农村出身的知识者的 斗精神吸引了城里的优秀女性，就知道路遥是如何把异 自我实现需求构成了对应关系。 性之爱看做人生的证明，用跨越社会阶层的性际沟通来 在路遥的小说里，农村出身的优秀知识青年，虽然 表达对生命平等的诉求，用爱情的悲剧美感来抚慰备尝 出身贫寒，经济困窘，无论在学校还是走到社会上，都处 艰辛的人生。路遥小说的爱情描写还寄托了对女性的道 于艰难的境地，但是他们却能赢得家在城里的女同学的 德理想和人格期待。这种理想的表达，体现了浸润过黄 青睐，多半还发展为爱情，如高加林和孙少平。爱情突破 土文化而又受到现代文化熏陶的作家路遥的复杂的女 了城乡的界限，其内在的力量是生命自身的魅力，即这 性观。 些农村青年身上的不凡气质和抗争命运的力量。爱情的 产生，首先是自然性的，其次才是社会性的，即爱情是以 一、城乡关系中的爱情 性的吸引为基础，接着才是对社会因素的综合考虑。高 路遥小说中的优秀农家子弟，靠着学习上的天分， 加林和孙少平能够吸引黄亚萍这样的聪明美丽而又开 在进入城市新的生活环境后，首先感到困扰甚至痛苦 朗大方的干部子女，首先凭的是自身先天条件——年青 的，是农村的经济贫困带给他们的窘迫与寒酸，具体表 英俊和非同一般的气质，即男性美。小说有很多这样的 现在最基本的生存需要吃和穿方面。由于缺吃少穿，生 描写。如写高加林： 活条件就与身边的同学特别是城里的同学，形成明显的 他……是很健美的。修长的身材，没有体力劳 差距，在开始懂得注意形象的年龄，乡村的物质贫困却 动留下的任何印记，但又很壮实，看出他进行过规 通过食物的匮缺与衣着的寒碜明确地写在他们青春的 范的体育锻炼。脸上的皮肤稍有点黑；高鼻梁，大花 眼，两道剑眉特别耐看。头发是乱蓬蓬的，但并不是 让晓霞感到无比的震惊。从孙少平的身上，田晓霞理解 了什么是真正的男子汉：困难打不倒的人才是真正的男 子汉，男子汉主要应该是一种内在的品质。思想性格不 不讲究，而是专门讲究这个样子。他是英俊的，尤其 是在他沉思和皱着眉头的时候，更显示出一种很有 魅力的男性美。② 同流俗的田晓霞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对应物”，对孙少平 产生爱情。获得爱情的孙少平，后来当了煤矿工人，在深 深的矿井里挖煤，条件的险恶和劳动的艰苦，不亚于在 这正是他被农村姑娘刘巧珍热烈爱恋，也让城市姑 娘黄亚萍动心的身体基础。在学校里黄亚萍对高加林说 他有气质，其实这是对高加林的混合进了文化知识和思 想才情的男性特征的赞美。虽然因为同班学习的时间不 长，他俩没有发展为爱情关系，但高加林的男性魅力已 经在这个城市姑娘的内心刻下了很深的痕迹。后来高加 林意外进城当了干部，并大展才隋，搅起黄亚萍回忆和 激起她想象的还是高加林的男性美：“她现在看见加林 变得更潇洒了：颀长健美的身材，瘦削坚毅的脸庞，眼睛 清澈而明亮，有点像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保 尔・柯察金的插图肖像；或者更像电影《红与黑》中的于 黄原背石头，还时时有生命危险。大学毕业在省城当记 者的晓霞，借采访机会到煤矿看望自己的恋人少平，特 意随他下井，惊讶于他是怎样在一个令人胆战心惊的地 下世界里与困难、紧张、劳累和危险搏击，再一次受到震 撼，也再一次感受到了那些生活在条件优越的环境里的 人无法相比的男子汉品质。“在她迄今为止的生活范围 内，她感到只有少平哥具备她所要求的男人的素质。是 的，他许多方面都无法和优越的顾养民相比。他没有上 大学。他是煤矿工人。但他强健的体魄，坚定深沉的性 格，正是她最为倾心的那种男人。”⑤ 连・索黑尔。”③这种男性美是黄亚萍这个富有好奇心的 城市知识女眭难以抗拒的，她不顾一切地坚决同已经确 孙少平和高加林这些农民子弟，靠自身禀赋即男子 汉品质打败了城里人⑥，获得了城市女性的爱情，这是对 他们自身价值的最好的认可，但何尝不是对人生缺失的 补偿。城乡二元社会形成的排斥机制，不给他们施展抱 定关系，而且家庭条件比高加林要好得多的另一位同班 同学张克南断绝恋爱关系，而同高加林开始真正的恋 爱。张克南在男性气质方面，远远比不上高加林，所以他 家庭条件再好，经济地位再高，也不能赢得黄亚萍的心。 负的机会，既然如此，在爱隋里把自己对象化，自身的优 势在异性那里得到认可，受伤的心在女性的温情里得到 抚慰，便是生命更深刻的体验，也是人生最难忘的记忆。 由于生存地位的悬殊，孙少平经常不敢相信他一个掏碳 工与一个省报记者的爱隋能够成真，他不敢想象他们的 男性美是外表美与内在美的统一，这种统一的美具 有更强的征服力。孙少平身上具有的就是这样的美。城 里的干部子女田晓霞在学校里感受到他身上独特的“气 质”，并拿他与她的堂哥田润生相比，明确地扬此抑彼。 但田晓霞一开始只是直觉地感到孙少平气质不凡，根本 就没有想到会与孙少平建立恋爱关系，孙少平更是不敢 结局，他甚至认定会是悲剧结局，可见他们的爱情如何 超出了社会的限定。但是他仍然感到满足： 当他第一次拥抱了田晓霞，并且亲吻了她，饱 饮了爱的甘露，立即觉得“他的青春出现了云霞般 奢望高攀田晓霞，他们实在太门不当户不对了。然而，在 黄原城意外重逢后，地委的女儿大学生田晓霞与揽 工汉孙少平在更大的社会差距上开始交往，竟然发展成 十分深刻的恋情。而发生变化的契机，是晓霞被孙少平 抗御苦难的男子汉性格所震撼。一次田晓霞怀着好奇 心，跟来黄原的少安一起去探访住在工地的少平，意外 地发现了少平的秘密，原来他住的地方是那样差，他正 在经受的磨难是那么大，他身上的创伤那么严重！晓霞 和少安好不容易摸到少平住的建筑中的楼房门口，他们 不由自主呆住了，看到的是： 孙少平正背对着他们，趴在麦秸秆上的一堆破 烂被褥里，在一粒豆大的烛光下聚精会神地看书。 那件肮脏的红线衣一直卷到肩头，暴露出了令人触 绚丽的光彩。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幸福。幸福！ 从此以后，他不管他处于什么样的境地，他都可以 自豪地说：我没有白白在这人世间枉活一场！”④ 对他这样的被社会抛弃的人来说，爱是对失意人生 的最后的拯救：“哪怕他今生一世暗淡无光，可他在自己 生命的历程中，仍然还有值得骄傲和怀恋的东西啊！而 不至于像一些可怜的乡下人，老了的时候，坐在冬日里 冰凉的土炕上，可以回忆和夸耀的仅仅是自己年轻时的 饭量和力气……”⑧爱隋确证人生的人文功能在这里显 然被扩大了，它恰恰说明被确证的主体对自己没有信 心。爱情毕竟只是生活内容的一部分，再说爱情就是爱 情，并且干差万别，并没有太多男女结合以外的意义，即 使有意义，也各不相同。路遥把爱情模式化，并赋予它比 目惊心的脊背——青紫黑癜，伤痕累累！④ 这伤痕累累的年轻男子的背脊，是生命意志和男性 强力的血泪书写，是受难者对同情与爱的无声呼唤，它 较一致的功能，这说明路遥所着力刻画的精神的强者， 并没有走出社会分层给他们造成的阴影密布的心狱。孙 少平真真切切地得到了田晓霞的爱，但他却暗地里自我 折磨，爱的心灵一会儿飞到云端，一会儿跌进深渊，担心 社会地位的差异迟早让爱情夭折。他害怕这样的结局， 而提前做了脱逃的打算，以免到时候承受不了那样的打 击。爱越是给他无与伦比的幸福，让他心花怒放，他越觉 得爱就像梦幻： 是的，梦幻。一个井下干活的煤矿工人要和省 城的一位女记者生活在一起？这不是梦幻又是什 个没文化的乡下女子一搭过，还是跟一个城市里的现代 女『生共享文化人的现代人生。对于高加林来说，他的主 观愿望是明确的，虽然他原先没料到日后会跟城里的黄 亚萍恋爱，但他同样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本村没读过 书的刘巧珍的恋人。到城里受过现代教育，见了世面，一 心向往大世界的高中毕业生，旱就从心里告别了父辈们 古老的乡村生活，他的梦想在远方。但他哪里知道，他自 己却成了农村姑娘刘巧珍的对象，真个是他在桥上看风 景，看风景的入在楼上看他。人生原来处在一种相对性 的关系之中，局中人对它竞浑然不觉，其中的奥义局外 么！凭着青春的激情，恋爱，通信，说些罗曼谛克和 富有诗意的话，这也许还可以，但未来真正要结婚， 人也难以索解。 要建家，要生孩子，那也许就是另一回事了！ 在《人生》里的高加林，不像在《平凡的世界》里的孙 唉，归根结底，他和晓霞最终的关系也许要用 少平那样，需要女性的爱来证明自己——奔向城市在潜 悲剧的形式结束。这悲观性的结论实际上一直深埋 意识里是奔向一个梦中的女性，但自己在不知不觉间被 在他心灵的深处。可悲的是：悲剧，其开头往往是喜 不同阶层的女性当做了愿望对象。就他和刘巧珍的关系 剧。这喜剧在发展，剧中人喜形于色，沉湎于绚丽的 而言，是刘巧珍主动闯进了他的生活世界，而不是他利 梦幻中。可是突然……⑨ 用了巧珍。从后来巧珍遭到他的抛弃也不怨恨于他可以 他为此经常忧心忡忡，越考虑他们之间的差距，越 看出，可怜的巧珍清楚，真正抛弃她的是命运，而不是她 觉得与晓霞“是不可能在一块生活了”。晓霞“将永远是 爱而不得的这个男人。 大城市的一员”，而他自己绝不可能生活在她那个世界。 巧珍是路遥小说里最富有悲剧性的女｝生人物。她的 现实中的孙少平很强大，再重的担子也扛得起，但在爱 悲剧在于她是爱情的牺牲品，在更深层次上，她是现代 情中，一句话也能把他压垮。晓霞在信中提了一句报社 化进程下的传统道德的殉葬品。《人生》不是爱情小说， 里有年青同事（有家庭背景又是大学毕业的高朗） 然而它花了那么多笔墨来写巧珍的爱隋，以及她在爱隋 对她有好感，他感觉天塌了下来，马上陷入绝望，痛不欲 中体现出来的传统美德，用以反衬高加林在人生选择上 生，这暴露了他脆弱的一面。恋爱心理的真实刻画，折射 的失误和道德缺失。但由于作家在这一乡村女性身上寄 了社会压抑机制下底层人的生命情态。 托了太多的审美理想和对乡村失踞的忧思，巧珍的爱情 二、农村女性的爱情悲剧 悲剧就有了道德训诫之外的意义。同时，由于凸显了汉 民族民间精神的丰富性，巧珍自身的人生悲剧更具有独 路遥写爱情，涉及城乡两个生存世界里的女性。作 立的审美价值。 家处理这些爱睛中的女性有一个特点，即城市女性作为 巧珍是高家村“二能人”刘立本的第二个女儿，“漂 乡村荚俊的愿望对象突出了她们的现代性格，而农村女 亮得像花朵一样”，“看起来根本不像个农村姑娘”，是 性则被塑造成民族传统美德的化身⑩。这里略加考察，前 “川道里的头梢子”，被誉为“盖满川”。唯一的缺感是，她 者仍以黄亚萍、田晓霞为例，后者以刘巧珍为中心。 的有钱的父亲没有让她念书，害得她斗大的字识不了几 《人生》描写城乡交叉地带的爱情，具体写两类女 升。然而这个没读过书的美丽的乡村女子，精神世界却 性，即农村女性和城市女性，与一个有着双重身份的知 让人想象不到的丰富。就像她“装束既不土气，也不俗 识青年的情感纠葛。轴心人物是高加林，与她发生纠葛 气”一样，她对爱情的追求也有超越世俗的标准，而且一 的分别是农村女眭刘巧珍和城市女陛黄亚萍。这是一个 旦有爱便无比热烈、执著。更可贵的是，她有一颗无比美 三角关系，三角关系在这里有象征意味，寓含了城乡交 好而又善良的心。外表美和心灵美，是那么完美地在统 叉的文化地带和社会的转型时期矛盾冲突的复杂洼，以 一在她的身上，她宛然是美的化身。没有文化的确是她 及人生选择的困难。 的缺憾，但正因为有缺憾才显出她的美，就像断臂的维 高加林这个城乡交叉地带的主角，面临的选择首先 纳斯一样。没有文化，是生活世界里的巧珍爱睛不幸的 是对人生归属的选择，也就是做一个城里人还是做一个 根源。但是在艺术世界里，因为没有文化，巧珍在爱情追 乡里人。由这一选择便连带出对爱情的选择，即是与一 求中才绽放出她青春生命的全部美艳： 刘立本这个漂亮得像花朵一样的二女子，并不 需要。高加林还在城里读高中时，巧珍就偷偷地喜爱上 是那种简单的农村姑娘。她虽然没有上过学，但感 了他。但是这是一种无望的爱，因为巧珍知道，读书的加 受和理解事物的能力很强，因此精神方面的追求很 林迟早要远走高飞，她不可能得到他。痴睛的巧珍就这 不平常。加上她天生的多情，形成了她极为丰富的 样被梦想和无望折磨着，而爱却是不可改变的。文化上 内心世界。村前庄后的庄稼人只看见她外表的关， 的差距也使巧珍在所爱的人面前产生自卑感。自卑感一 而不能理解她那绚丽的精神光彩。可惜她自己又没 旦沉入潜意识，又成为寻求人格认同的能量，致使爱的 文化，无法接近她认为“更有意思”的人。她在有文 欲求更加强烈，所以尽管“她的自卑感使她连走近他的 化的人面前，有一种深刻的自卑感。她常在心里怨 勇气都没有”，“她的心思和眼睛却从来也没有离开过 她父亲不供她上学。等她明白过来时，一切都已经 他”。就像城乡有别是高加林实现人生梦想的鸿沟一样， 为时过晚了。为了这个无法弥补的不幸，她不知暗 文化差距是刘巧珍实现爱情梦想的障碍。这一差距注定 暗哭过多少回鼻子。⑩ 了她的爱情是一场悲剧，并且爱得越真挚越深沉，悲剧 没有读过书的人，一样有文化认同，一样有强烈的 的色彩就越浓烈。 自我意识，一样有超越自我的愿望，这正是巧珍这一个 巧珍爱情的悲剧性首先在于巧珍对高加林的爱带 性给我们的文化启示，是文学的属人本性带来的生活发 有太强的主观性。巧珍明知他俩存在文化上的差距，但 现。与高加林的一心想走出农村，在事业追求中证明自 她以为靠自己的俊和对对方的爱，就可以赢得从高处跌 己不同，意识到自己一辈子只能待在农村的巧珍，能够 下来的加林。殊不知作为有抱负的男性，高加林的精神 实现她的人生价值的只有爱情。“她决心要选择一个有 世界是任什么样的爱情也填不满的，再美好的异性之 文化、而又在精神方面很丰富的男人做自己的伴侣。”而 爱，也不能抹去他的功名欲和功利心。高加林在沉沦中 对于山村就是她的全部世界的刘巧珍来说，高加林就是 被巧珍大胆表白的爱睛所感动，在不幸的时候得到了幸 这样的男人。加林不仅有“潇洒的风度，漂亮的体形和那 福，但他很快又产生“懊悔的情绪”，“后悔自己感情太冲 处处都表现出来的大丈夫气质”，并且，“吹拉弹唱，样样 动，似乎匆忙地犯了一个错误。他感到这样一来，自己大 在行；会安电灯，会开拖拉机，还会给报纸上写文章哩！ 概就要当农民了”＠。他认为自己是在“没有认真考虑的 再说，又爱讲卫生，衣服不管新旧，常穿得干干净净，浑 情况下”接受了巧珍的爱情，亲了巧珍的。他俩的爱缺乏 身的香皂味！”所以，“巧珍刚懂得人世间还有爱隋这一 基础，是不对等的。这样的爱，并不稳固。所以，进城之 回事的时候，就在心里爱上了加林”，爱得那样深那样专 后，高加林与更有魅力的知识女性黄亚萍发生恋情就是 一，这个多情女子完全憧憬在迷人的爱情里：“她曾在心 正常的。他俩从高中同学时就相互欣赏，有共同的志趣 里无数次梦想她和这个人在一起的情景：她把她的手放 和语言，性情相投，都喜欢浪漫，现在又不存在城乡差 在他的手里，让他拉着，在春天的田野里，在夏天的花丛 隔，更何况黄亚萍还能帮助加林实现进入大城市的梦 中，在秋天的果林里，在冬天的雪地上，走呀，跑呀，并且 想，因此，从思想与感情基础，到功利要求的满足，黄亚 像人家电影里～样，让他把她抱住，亲她……”＠由于人 萍都比到了城里只知对爱人讲母猪下了几只小猪的刘 类在历史进化过程中给男女赋予了不同的使命，社会把 巧珍更适合于改变身份后的高加林。在功名欲的驱使 所谓事业更多地交给了男人，也因此只有女性才能把全 下，本来就狠心的高加林，在道德与功利之间，毅然地选 副的身心都交给爱。刘巧珍爱高加林就是传统社会遗传 择了后者，完成了巧珍被抛弃的命运。高加林抛弃巧珍 下来的女性心景的充分表现。这个乡村女子对爱的炽热 是必然的，因为他的归属应该是城市而不是乡村。跟巧 与真诚是不容怀疑的，但她的爱既不盲目也不功利，而 珍是传统美德的化身相反，黄亚萍是城市和它象征的现 是明智的选择。“就她的漂亮来说，要找个公社的一般干 代文化的化身。黄亚萍可以把高加林带去更远更大的城 部，或者农村出去的国家正式工人，都是很容易的；而且 市，那里正是文化青年所梦想的远方。所以拥抱黄亚萍 给她介绍这方面对象的媒人把她家的门槛都快踩断了。 不只是爱欲的实现，也是男性占有城市的欲望的最后满 但她统统拒绝了。”她要找的是真正“合她心的男人”。在 足。无疑是城市、城市女人和城市现代文化合伙夺走了 她眼光所及的世界里，只有高加林是这样的人，“多年 巧珍的最爱，因此她需要去文化化（因为文化遮住了她 来，她内心里一直都在为这个人发狂发痴”＠。 心上人爱美的眼睛）、去城市化（因为城市夺走了她的爱 可以看出，巧珍对高加林的爱，含有文化崇拜的成 人）。她自己没有这个能力，城乡分治的帮助了她， 分，文化崇拜来源于文化上的差距，也出自人格认同的 每每高加林在城市的高墙上碰壁而归，她既为自己爱的 人受创而痛苦，同时又欣喜若狂，因为只要断了高加林 进城的路，她的爱情领域就有了安全。 巧珍爱情的悲剧性还在于巧珍的爱情同时也是传 胆，有意识和自由精神，身上有农村女性没有的丰 采。对于生活和人生中的事情，她们喜欢根据自己的理 解由自己来决断。对于爱情，她们既相信自己的感觉，又 加以理『生的审视，尤其是田晓霞，爱ｆ青对于她来说，是两 个人一起对人生意义进行追寻的长途，是与力量相当的 对手开展的一场愉快的思想博弈。如果说，囿于时代的 思想格局，作家对黄亚萍的性格行为和现代爱情追求有 统道德的牺牲品。没有读过书的巧珍，她的精神世界尽 管丰富，但其主要内容不过是爱的幻想，也就是一心找 个中意的人，把爱献给她，用她的美貌和她的心灵。与其 说是想爱别人，不如说只想被别人爱。这是一种没有自 我的、失去主体性的爱，是一种先爱人之忧而忧，后爱人 之乐而乐的以彻底奉献为目的的爱情。巧珍为高加林所 做的一切，都是为讨得他的喜欢，连穿着打扮也只为取 悦于所爱的人，与旧时代的“女为悦己者容”没有区别。 在两人的关系中，巧珍从来把自己置于依附性的地位， 些态度暖昧，既有赞赏，又有嘲讽，那么，对田晓霞这位 出身高贵的年青知识女｝生，不敢有哪怕一点点的亵渎。 作为一个城市女儿和干部子女，她们在有农村学生 的高中班里，如鹤立鸡群，尤其在农村同学的眼里好像 仙女。即使是学习上冒尖的男生，也倾倒于她们身上神 对于未来的婚姻生活，她最高的设计也无非是“将来你 要是出去了，我就在家里给咱种自留地、抚养娃娃；你有 空了就回来看我；我农闲了，就和娃娃一搭里来和你住 在一起…… 只要能和加林“一搭里过”，她就实现了全 部的人生愿望。以爱情为人生目的的巧珍，与以事业为 秘的魅力。而在同龄人中，她们扮演了慧眼识珠的伯乐， 毫不怀出身偏见地从那些农村同学里发现了英才，有意 同他们纯洁地交往并给予热心的帮助，以先行者的身份 把他们带进新的知识领地。也许是家庭出身和教养的缘 故，她们在高中阶段也不对异性作非分之想，而与同学 保持单纯的友谊。直到走出校门一段时间后，她们才在 偶然的邂逅中发现了相互倾慕的种子，早就在当初的共 同探讨中埋下，知识作了连接心灵的红丝线。这就是路 遥小说城乡之恋的发生过程，不能说一点也不老套，但 人生目标的高加林，距离只能越来越远，他们的爱情从 一开始就存在危机，于是巧珍只能用加倍的奉献去克服 这样的危机，这是中国农村妇女失去自我主体性的悲 哀。由于在爱情追求里包含有狭隘的自我认同的目的， 巧珍对高加林的爱就没有任何回头的余地，就像箭射出 自己重复自己多少遮蔽了故事的新意。比如《人生》里不 光彩的“三角恋”，抹杀了黄亚萍追求心灵自由的正当 性。又如《平凡的世界》里的“公子落难，小姐搭救”的叙 事原型，掩盖了田晓霞超越世俗，摈弃门第观念，以 去以后，箭弓可以转移到别的手里，而箭头只能朝着原 来的目标飞去。高加林进城后有了新的人生目标，可以 背叛她，而她只能为爱而牺牲自己。高加林找到新的恋 人后，她忍痛把自己的身体嫁给了她并不爱的马拴，而 把心仍然留在了高加林那里。当高加林再一次遭到人生 的重创，落魄还乡，她为心爱的昔日恋人的不幸而彻心 彻肺地疼痛。为了加林，身为人妇的她特地赶回娘家，不 仅跪求姐姐不要伤害加林，还央求姐姐一起去找姐姐的 公公高明楼，并在他的面前哭求，让他安排加林再去学 意识和强大人格去撞击社会分隔的人文实践。田晓霞是 路遥小说众多女陛形象中最富有现代品格的艺术形象。 田晓霞的现代品格主要体现在对人格的尊重 上。首先是尊重自己的人格，有很强的主体意识。她出生 在干部家庭，父亲田福军最后官至副，兼任省 城的。但田晓霞从不利用父亲的权力抬高自己 校教书。在巧珍的心中，只有对加林的爱，而没有自己和 别的亲人。她把自己的北方女子的美丽的身心当做祭 品，供在了能够证明她的美好的爱情祭坛上。在“痴心女 的社会地位，也不利用父亲手中的权力谋取优越的生存 位置。在黄原读大学时，父亲是了，但她隐瞒自 己的社会关系，以免被庸俗包围和浪费自己的生命。在 子负心汉”的故事里，被乡土文化浸染过的路遥，无比伤 感地为摇摇欲坠的乡村谱写了一曲深长的道德挽歌。 爱情上，她的选择是以双方建立平等的对话为标准，真 正使爱情成为自我本质的对象化。这种要求，在她和少 平还没有发展为恋爱关系时就已经提出来了：“生活不 三、知识女性：爱情中的人格美 爱隋中的城市女眭跟农村女性相比，是完全不同的 会使她也走和他相同的道路——她不可能脱离她的世 界。但她完全理解孙少平的所作所为。她兴奋的是，孙少 另外一种情态。黄亚萍和田晓霞（与她俩出身和性格很 相近的还有吴亚玲）自小在城里长大，父母是干部，家庭 平为她的生活环境树立了一个‘对应物’；或者说给她的 世界形成了一个奇特的‘坐标” 。这跟孙少平不断通过 爱隋来检讨人生很相似。她希望精神的使自己变得 强大，但又不是一般的女强人，而是充满生机勃发的女 经济和社会地位都很优越，城市和干部家庭给了她们良 好的学习条件，这使她们视野开阔，性格开朗，聪明大 ｆ 性魅力。因而她与少平交往中，既让少平觉得她有头脑， 它是路遥心目中的城乡之恋最后的完成及其全部人生 有主见，但不自觉地又让坚毅的少平被女性的温情所包 意义之所在。■ 围所融化。 晓霞的主体意识还表现在有自己从生活的实际感 【注释】 受中形成的价值观，而不是以流行的价值为价值，譬如 ①晓雷：《男儿有泪》，收入马一夫、厚夫、宋学成主编的 对男子汉的理解。被少平受伤的背脊震撼后，她立即联 《路遥纪念集》，ｌ２２—１４２页，人民文学出版社２００７年版。马一 想到学校里流行的对艺术形象的可笑模仿：“现在，女 夫（马泽）、厚夫（梁向阳）还对“回乡青年”路遥当年追求北京 同学们整天都在谈论高仓健和男子汉。什么是男子汉？ 来的“插队知青”的情爱心理进行过分析，说：“‘插队知青’与 困难打不倒的人才是真正的男子汉？男子汉不是装出 ‘回乡青年’的巨大反差，强烈地刺激了回归土地的路遥与他 来的——整天绷着脸，皱着眉头，留个大鬓角，穿件黑 的同类，也激起了路遥们冲决土地的束缚，改变自己命运的抗 皮夹克衫，就是男子汉吗？有些男同学就是这么一副样 争情绪；来自城市的女知青，也自然成为幻想浪漫爱情的路遥 子，但看了就让人发笑。男子汉主要应该是一种内在的 们追求的对象。”（马一夫、厚夫主编：《路遥研究资料汇编・前 言》，中国文史出版社２００６年版。）这里的分析还没有指出这种 品质，而不是靠‘化装’和表演就能显示的。”⑩这正是 低追高的爱情追求的深层心理原因。 她能够排除世俗偏见，与一个揽工汉相恋的强大的精 ②③⑥⑩⑩⑩⑩路遥：《人生》，见《路遥文集》第４卷，ｌ３、 神基础。 １１０、２７、２８、２８、３６、７６页，人民文学出版社２００５年版。 其次是对他人人格的尊重。她和少平相爱，两人地 ④⑤路遥：《平凡的世界》，见《路遥文集》第３卷，３４４、３９９ 位悬殊极大，但她从不怀优越感，不以同情、怜悯的态度 页，人民文学出版社２００５年版。 对待少平，而在两人间建立起绝对平等的关系，让少平 ⑥《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平在金秀和顾养民之间也构成 意识到自己在生活上处于窘境，但在人格上与任何人都 了一个三角恋爱关系。考上省医学院的金秀，本来已与她哥哥 平等。她打破城乡等级观，与～个农家子弟建立爱情关 的高中同学、比他先考进省医学院上学、现在已经考上了研究 系，就是最有说服力的方式，证明少平的男性魅力和生 生、风度和学识俱佳的城市青年顾养民的恋爱，但爱情的火燃 命价值，在一个不平等的社会里赢得精神上的平等。在 烧一些时候之后，金秀渐渐感到他们之间有某种不和谐的东 经济和文化地位落差极大的城乡恋当中，尽管亲眼见到 西，金秀觉得太学者气的顾养民缺少男性气质，而她“需要一 少平的苦难处境，她为之痛心不已，但她帮助而不施舍。 个性格刚健的男友”。晓霞牺牲后，金秀去医院护理在煤矿井 爱人处在社会底层的苦力群体里，她一次次去看她，甚 下舍己救人受伤住院的孙少平，金秀才突然发现跟她家兄妹 至不顾危险，下到漆黑的矿井，送去女性的阳光，给他温 多年来一直亲密无间的少平哥，“他强健的体魄，坚定深沉的 暖，给他荣耀，满足他的自尊心和荣誉感，使在磨难中的 性格，正是她最为倾心的那种男人”，“在她迄今为止的生活范 围内，她感到只有少平哥具备她所要求的男人的素质”。她热 少平感到人生的幸福。尊重他人人格还体现在尊重他人 烈而痛苦地爱上了少平，主动向她求爱。出身于知识分子家 的生命。作为一个有责任感和冒险精神的女记者，在灾 庭，又上过大学，各方面条件都比当煤矿工人的孙少平优越得 害向人民群众袭来时，她以职业尊严挤上省领导前去灾 多的顾养民，在靠自身男性气质吸引异性方面，却比不过孙少 区指挥救灾的飞机，飞赴灾区报道灾情，在洪水中为救 平。（路遥：《平凡的世界》，见《路遥文集》第３卷，３９９页，人民文 落水的小女孩献出了自己年青而美好的生命…… 学出版社２００５年版）路遥小说中的城乡三角恋，往往是农村女 孙少平与田晓霞的爱情，同样是悲剧结局，但这是 性比不过城市女性，而城市男青年比不过农村男青年。 另一种意义上的悲剧：晓霞的牺牲所显现的人格美，使 ⑦⑧⑨⑩⑩路遥：《平凡的世界》，见《路遥文集》第２卷， 这一对地位悬殊而心灵相通的年青爱人的生死之恋着 ４０７、４０２、５４、１７４、３０５页，人民文学出版社２００５年版。 上了崇高的色彩，让人感到这样的爱情更具有文化价 ⑩路遥自己就把高加林在爱情选择上的变化，上升到 值，更富有永恒的意味。晓霞的意外殉身，或许是作家为 “资产阶级意识和传统美德的冲突”。在他的心目中，传统美德 在爱情中并不完全自信的孙少平设置的从困境中得以 存在于农村女性身上。参见路遥：《面对新的生活》，载《中篇小 解脱的方式，也让怀疑这种爱睛的世俗社会一睹真正的 说选刊））１９８２年第５期。 爱情所具有的精神内容，但也正是没有最终结合的爱 情，使爱隋的当事人彻底体味了人生之爱的全部含义和 （姜岚，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它的难以言传的美与痛。从这个意义上，晓霞的死不是 少平与她爱情关系的终结，而是得到普遍认可的缔结，
